许倬云 工作到92岁 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?
“内卷”“躺平”“996”“打工人”“内耗”……这些不断变化的热词背后,是很多人挣扎在工作与生活的拉扯之间,无法从工作中获得等价的价值感和成就感。与此同时,伴随着对“工作”的讨论,我们对工作也拥有了更深入、更多元的理解。所以,“如何与工作相处?”
2022年,知乎邀请到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,共同探讨当代职场人的困惑,在他的回答中,我们得以窥见工作的另一个切面。许老说,“不要说天下有一个标准答案,标准答案在你自己。”
工作、记忆与成长
问:工作到92岁,是种什么体验?
许倬云:我与普通人一样,但我长大的过程比较辛苦。我是严重的残废,所以学习任何事情,我除了用脑子以外,就用眼睛,用耳朵。我手脚不能用,所以许多事情要注意,要学得慢,慢慢可以赶上。正常人能够做的许多事情,终归赶不上——我与双胞弟弟在一起,我也总是比不上他知道得那么快、那么多。所以,这个就对我自己有个鞭策。
我很早的时候就懂得:所谓人生,是你自己过日子,不会分成两截。早上九点以前是一个人生,下午五点以后就是另一个人生——没有这回事,人生是一贯的。而且,你要注意生活是你过日子,也是你自己在成长。那么,你要有个工作。工作不仅是维持你的生活,也是将你带进社会的一个角落,是一个连线。这并不是说你工作就一定得付出,你是吃亏的——工作之中,你可以获得许多知识,你可以获得许多人生。或许,这是面对人生该有的态度,这个人生是一整片无法切割。
可能有人会说:我到60岁了,我一辈子辛苦,晚年我为什么不要放纵?这一“放纵”,水出了闸,全体流光。所以人生态度是,我觉得持之以恒,不能放松。但是,也不要紧张,紧张也是浪费。
问:您的人生、工作中,有没有一些特别迷茫或痛苦的时刻?您是怎么样度过的?
许倬云:没有上学以前,我是努力去自学,因为我当时的身体比现在还要不如。我16岁以前没上过学,在家庭能够供给的情况之下,通过无线电、报纸,旁听点别人话,跟父亲请教,跟哥哥姐姐问问题,常常注意着听人家谈话,这样的学习。
父亲给我讨论无线电里讲的话,我半懂不懂,他解释给我听。我得到了别人没有的一对一的教育,而且是非常知识广博而聪明的爸爸解释给我听。他听英文的BBC,我七八岁开始跟着听BBC,英文一个字都不懂,慢慢听出道理来了。所以到后来,我念书的时候,老师说:“你哪来的英国腔?”我说我不晓得哪来的。所以这一类的事情,你知道:抓住机会之后,我们可以得到补偿的。
我辛苦吗?我没什么大辛苦,在日常过日子。在逆境之中,用你在手上有的条件、有的环境,一样可以获得你独特的一套东西。
问:您工作这么多年,最大的动力是什么?
许倬云:我的动力,是我们学历史的人要拿一个过去的事情讲清楚,孤立的事件怎么联系成一串现象,现象与现象之间怎么有个规约,怎么样一个引申?这个是对过去的解释,实际上为今天使用。我们不是只讲个故事,这故事的尾巴上一定是自己,所以我的工作一般就在这个方面去。
我不是在历史一界而已,我跨越社会科学、跨越人文科学,中间有个敏感性,在这海洋大的波浪冲过来都是材料。你怎么样找出有意义的材料,拼凑、联系成为理由?有系统的不相冲突,而且合理的东西,这一个现象重建和跟我今天有什么关系,对明天有什么关系?
也是幸运,也是不幸。幸运是我手上有许多工具可用,我的天地很广阔;不幸的是隔个房间的同事,就是走廊对面的,跟他没法互相了解——我以旧的眼光看他,我懂得他;他无法了解这么大幅度的跨过这个学科,去得到一个处理的、拼合出来的多方面、多项量的方法学。
我一辈子在追寻方法学,一边用这种新的方法处理过去没看见的资料,是我一辈子做的事情。到我现在觉得这个方面的挑战非常强大,也非常吸引人,所以我乐此不倦,我不厌烦。